贾恩绂是桐城派学者吴汝纶的弟子,有人称他是桐城派的最后一位散文家 [1 ]。1925年,日本组织“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以中国庚子年间赔款的一部分作为经费 [2 ],要求中日两国各派委员数人参加,中方派出委员为:柯勋忞、王树楠 [3 ]、王式通、王照、贾恩绂、胡敦复、熊希龄、江庸、杨策、汤中、郑贞文,共十一人。日本则派出了狩野直喜、服部宇之吉、安井小太郎、内藤湖南等汉学家。该委员会于1925年10月9日在北京召开成立大会及第一次总会,推选柯勋忞为委员长,日本的服部宇之吉为副委员长。其中一项重要工作是续修四库全书。
该委员会的第二次会议于次年在日本召开,中方委员于第二年九月乘日轮(河南丸)到达日本。在日本期间,贾恩绂等人受到了日本天皇及军政界要人如近卫文、内田康哉、清浦奎一、混泽荣一等的接见 [4 ],参观了奈良、东京、神户等多个日本城市,并与日本学者进行了广泛交流。这次出访历时一个多月,贾恩绂以诗歌形式记录了他此次日本之行的观感与见闻。归国后写成《东游日记》一册(惜此书已佚)。现存诗歌保存在他的诗集《思易草庐诗稿》(续稿)中。贾恩绂的观感与见闻虽然是以诗歌的形式传留于后世,但由于贾恩绂本人是一位学者,又对时局和政治十分敏感,所以他的诗歌能传达出特有的时代气息,特别是描述日本风物及与日本学者交往的诗,有一定的人文和历史价值。
见闻观感诗:
1、《初游奈良》(五律)
乍到疑仙境,真成物外身。白云间过我,红叶醉于人。狂觉沧溟溢,欣同麋鹿群。乱离无限感,来此蹙眉伸。(奈良多训鹿——作者注,下同。)
2、《十月返国,由东京乘车,取道相模海湾、滨名湖等处,以赴神户,车中即景》
海天迷朝气,岚光接水光。回环旋蚁磨,缒凿辟羊肠。十月犹禾稼(略如中国八九月时),穷岩尽邑乡。画图将不去,惆怅俭归装。
富士(名山)频供眼,滨名(湖名)乍问津。峰端明霁雪,山色送归人。海国鱼虾贱,仙源草木春。鼍梁谁驾取,鞭石或强秦。(滨名湖心筑长堤约数十里,与桥梁相间,工程之巨,至可惊异。)
3、《舟泊六连岛》(七古)
海波万顷碧于油,群峰罗列幽复幽。迳欲写尽蓬莱秋,恨不携来仇十洲。楼阁参差数百家,万松苍翠疑云遮。荠麦乘梯青到顶,霜叶红争二月花。天然金碧好山水,却隔故乡千万里。若论神州将陆沉,宁受一廛此中死。吁嗟乎,吾邦徐市(即徐福)真人豪,狎弄祖龙如教猱。乐郊果然绝永号,今我不乐哺醨糟。但恨无缘追卢敖,麻姑倘许背为搔,游将乘风驾六鳌。
与日本学者的交往诗:
1、《西京大学校长荒木寅三郎 [5 ]招饮,即席赋五、七律各一首,对中国时事至多感慨,即步原韵》
五律:
邂地乘浮日,何期聚古欢。开怀欣对菊,把酒一凭栏。壮志悲华发,交情指岁寒。远山红叶好,潭水可同看。
七律:
莫辞潋滟酒杯深,凄绝新亭此日心。大好神州逢百六,连天烽火又从今。屠龙技就终何用?化鹤仙归没处寻。烂醉蓬瀛君莫笑,江东霸业尚销沈。(时金陵孙馨远[指孙传芳]军有挫衄之报。)
2、《将赴东京留赠狩野直喜 [6 ]博士》(七古)
客岁逢君燕台市,翠柏苍松古君子。迹虽疏兮意自亲,识是邻邦璠璵美。今年重遇扶桑东,北海樽开见孔融。古欢早知肸蠁通,吾师(指吴汝纶)曾交木下翁(狩野前辈木下先生,吴先生至甫师过西京时,曾与往还唱和)。呀嗟吾道今何有?神州陆沉君知否?文周邱轲胥刍狗,见君那不一兆页首。何况扶舆清淑气,造化自昔多矜闷。万里圣兮千里贤,国士宁容旦暮致。先生自是侨札俦,获交何幸大航头。诗不云乎嘤鸣求,看君高修五凤楼。
从以上诗歌看,贾恩绂第一次来到日本,日本的山水风光及繁荣景象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别是他刚从军阀混战满目疮痍的中国,到达风光秀丽且繁荣发达的日本,两相对比,使他产生了“若论神州将陆沉,宁受一廛此中死”的感叹与无奈。这些诗表达了他对中国“陆沉”局势的忧心,客观上反映了日本人对中国局势、中国事务的密切关注。
据考,此次中方委员回国后,内部出现了分歧意见,主要是懂日文,有留日经验的年轻委员,与不懂日文,没有留日经验的年老委员之间的矛盾。前者认为后者愚呆木讷,后者则认为前者轻浮油滑,为此,狩野直喜和服部宇之吉专门写信从中调停督促。该信见于《君山文》卷九,由京都中村印刷株式会社1959年出版,题目为“与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中方委员”。又由于1928年5月日本出兵中国山东,占领济南,致使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中方委员全体辞职,也使得日本学者欲参与续修四库全书的计划化为了泡影。
以上所引诗均见于贾恩绂手稿《思易草庐诗稿》(续稿)中。“思易草庐”是贾恩绂的书斋名。另外,在贾恩绂的《思易草庐文稿》中,还保存着一篇他为日本学者狩野直喜祝寿文集写的序文。此文写于他从日本回到北京之后。全文如下:
《日本狩野博士周甲寿序》
隋唐以还,日本承学之士慕周孔之治道,六艺之文教,不避险艰,踔大海数万里以留学中国。学成则诗书礼乐舶载以俱东,由是文物声明布濩三岛,伯仲宗邦犹鲁、卫然。当时游中土者,赠纻投诗连襼接踵,历宋元明清,下迄同治、光绪之间,求学者未或绝也。今四十年前,维新说盛,中日皆怵然于科学之猛鸷,国势之阽弱,毅然思变旧法,瀹新智以与列国角(较)。日本以首倡而获强,中国步趋之而仍不免于弱。模欧范美,视周孔之教、六艺之泽顿若弁髦。不惟日本学人由斯绝迹于中邦,即华人亦且痛自贬损糠紕其固有之国粹,负笈欧美,冀沾丐其唾余,终且转师日本,络绎奔赴,岁以千万计。重译欧说而归其荣也,若甚于衣锦,盖近代学风之速凡若此。无何,欧战告终,东西闳识之士,始憬然于物质所长,利一害百,而经世之宏猷,建国之丕基,舍周孔大道,实别无长治久安策。回忆向所崇以神圣,奉若父师之西哲,其粗者皆艺也,而不足以云学;其精者亦术也,而未足以几道。民生而外无政治也,生存而外无哲理也。夫事当情见势屈,之后纵能觉悟,已不得自矜先觉矣。然数十年来之迷谬方深中举世之人心,骤反其说,其且骇且怖且笑骂者,吾恐其十仍八九也。嗟夫,东学之足救世也如此其巨,斯世之待觉牖也又如此其亟。值存亡绝续之交,意必有魁儒畸士应运间出,为先圣所式,凭寰球所托命者,以守、以待、以拨、以反是非。求诸东方先进之国,殆蔑足以语此也。乃环顾吾华近三十年之教育,莫非亚斤小英才,酖毒后进,斯道之薪传几绝矣。而仅存之硕果,又或湛溺文藻,托华离不根之词为性命;更或记醜而博,以贪多记诵为奇勋,哗世取宠则有余,守先待后则不足。佔毕终老,于身心之操履无涉也。著述山积于道,艺之钅监衡茫如也。倘以觉世牖民之责托之其人,宁非适越而北其辕乎?抑有高谈民物,雌黄古今,世方以管、乐相期,一旦乘权,则建策若童马矣,制行甚穿窬,斯又末世学妖,不足语于士林之列者。孔子不云乎,女(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君子者,其学为己而不为人,其效救世而不计其身。吾不敢谓今之儒无一君子也,顾求之熙来攘往中,则固为人以计身者多,而为己以救世者少,是则君子之儒既不易索之国中矣。侧闻欧西异种,有能服膺吾儒者,且愿馨香而尸祝之。矧同文同种近在东方,国异而学本不异者乎。日本狩野半农先生,留学吾国之最后者也。吾虽未读其书,而先生于日本固为汉学之弁冕,主讲经籍汉文于西京大学者且二十年,其名已早震于吾耳。往者遇于北京稠人中,未遑深语,辄见,为粹然君子也。客岁,不佞东游,酬酢倡和,益识其真果哉,其为君子也。欧风之忽盛忽衰,悉先生所目击。吾意先生所学,必为昔年之所贱简。曾几何时,吾道自光而异学终绌,其克以揭橥周孔,发皇六艺,舍先生将莫与归。吾知铜山倾而洛钟应,吾国虽乏君子之儒,闻先生登高之呼,亦当蘧然以醒,幡然大觉,俾我留东诸生恍然于为己救世之学,固有在此而不在彼者矣。明年正月,适为先生周甲,揽揆之辰,其徒铃木松浦诸君书来,为先生征文。余与先生幸同方术,且有一日之雅,感方今世变之剧,念非君子之儒,不足以挽此浩劫,企望先生出其所蕴,跻斯世于仁寿。世既沐先生之泽,亦孰不愿以升恒无疆之寿,还以祷祝先生者,先生诚有乐乎此哉。余虽驽老,犹愿挹浮邱之衷,蹑赤松之踪,追随先生于蓬莱方丈间,熙然而上春台之颂已。
从贾恩绂的这篇序文看,他是民国初期一位较早具有世界眼光的学者,与他的老师吴汝纶一样,忧心于中国的“陆沉”,热衷于以拿来主义的眼光改造中国,致力于中国的强盛事业。
[注]
[1]见山东省文史馆编《山左鸿爪》一书的“文宗风采”篇,上海书店1995年萧乾主编《新编文史笔记丛书》本。
[2]贾恩绂在自撰年谱中说:“是岁,日本组织东方文化会,以庚子赔款一部分为经费,以它国皆退还,彼亦聊解嘲也,要求两国各派委员数人,段执政(段祺瑞)依之。”
[3]贾恩绂在自撰年谱中说:“余与王晋卿(即王树楠)、王小航(即王照),各以照会见委。”
[4]贾恩绂在自撰年谱中说:“在日本为大正十五年,其天皇病笃,派其宫内大臣邀各委员赴其御苑茶点。而公爵近卫文及内田康哉、清浦奎一公请于红叶馆。是日,王晋翁辞谢,余为首座。文部、外交部及混泽荣一等,均有宴会。是行,得诗十馀首。”
[5]荒木寅三郎:日本西京大学校长,是一位政治家兼医生,其婿石井四郎曾任侵华日军“731”部队长。
[6]狩野直喜:日本近代大儒,“京都支那学”的创立者。曾广泛研究中国的经学、史学、戏曲小说、敦煌学等,与中国学者罗振玉等人颇多交往。
(作者系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