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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堡冬《命运多舛的桐城方氏》

现在看来,假如没有“丁酉江南科场案”,东北文化的发端史一定会改写。但是,历史没有假如。

那是三百六十八年前的事了。清军的金戈铁马,像洪水一样涌入关内打败了农民军,崇祯皇帝走投无路,便吊死在煤山,清朝入主北京。朝野的更迭,带给人们的影响是深远的,那些文人士子们总是念念不忘前朝,总是不想合作,社会的对立情绪和民族矛盾十分尖锐。清初为了缓和阶级矛盾,实行奖励垦荒,减免捐税,选拔举荐人才,就在这些重要的调整中,消弭了部分社会矛盾,桐城的方拱乾(1596—1667),这位明崇祯元年(1628年)进士,才得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举荐,进入清廷,被起用为詹事府右少詹事。他的儿子方孝标、方亨咸也都凭借其才华,成为顺治朝的进士,尤其是长子方孝标,文章才气,卓然不凡,被选为侍读学士,经筵讲官,父子二人都成为皇帝身边的近臣,经常陪伴皇帝,深得顺治帝的信任。

桐城方氏有两家,一家是桂林方,一家乃鲁谼方,都是桐城旺族。方拱乾是桂林方中的六房传人,少年聪慧,以“文名震当世”,中进士后,官庶常,馆选第一。方拱乾的父亲方大美,曾官至太仆寺卿。周茂源称之“江东华胄推第一,方氏簪缨盛无匹”。方家从明初的方学渐起,潜心理学,阐明经义,讲学于桐川秋浦之间,筑桐川会馆,开创了桐城的讲学之风。方学渐一生著作等身,著有《迩训》20卷、《桐彝》5卷、《心学宗》4卷、《另蠡》10卷、《崇本堂稿》22卷;而此后,方家人才辈出,蔚然大观,其子方大镇是明代著名的理学家,授大明府推官、方大铉、方大钦皆有学行;方大镇之子方孔炤官至湖广巡抚、女儿方维仪以诗画著称、方维则有诗稿存世;大铉之子方文著有《嵞山诗文集》50卷,《说文条贯》18卷,与兄弟方贞观、方世举人称“方氏三诗人”。更为了不起的是孔炤之子方以智,是17世纪杰出的学者、思想家、哲学家、佛学家、科学家、文学家、诗人。

这也难怪文学大家梁实秋惊叹,说:“桐城方氏,其门望之隆也许是仅次于曲阜孔氏。”这种评价与学者朱彝尊的评价有异曲同工之妙,“方氏门才之盛,甲于皖口,明善先生实浚其源。东南学者,推为帜老焉”。方氏门楣之旺,是值得研究的一种现象。但是方家的命运,也常在历史的涡旋中起伏跌宕,像杂耍一样,被抛来抛去。

顺治十四年(1657),江南举行乡试,当时的主考官叫方猶,副主考官叫钱开宗,恰逢方拱乾五子方章钺参加秋闱考试。乡试考完发榜了,一群落榜的秀才见到自己榜上无名,便群情激奋,有人发现方章钺中了举人,便由此推断,在朝为官的方拱乾与主考官方猶是本家,如此“联宗”理应回避,不回避就有作弊的可能。

其实,方猶并非桐城人,与方拱乾更是非亲非故,如此牵扯,事件越闹越邪乎。那些落榜的秀才们集体到江南贡院门前抗议,到孔庙去又哭又闹,更有好事者贴出对联“孔方主试付钱神(暗指主考官方猶和副主考官钱开宗),题义先分富与贫(考题中有《论语》中语‘贫而无谄’)”。甚至有秀才写词“命题在题中,轻贫士,重富翁。诗云子曰全无用,切磋欠工,往来要通,其斯之谓方能中。告诸公,方人子贡,原是货殖家风。”在这首词中直指方拱乾。一些好事官员道听途说,不问青红皂白就到顺治皇帝那儿奏了一本。

顺治帝闻之勃然大怒,立即降旨,把正副主考官方猶、钱开宗革职,把方章钺等考生抓到京城严审,之后由清兵持刀监视复试。时值正月严冬,参加复试的人都身戴刑具,连冻带吓,很多举人哆嗦得写不出字来,还有的尿湿了裤子当场昏厥。这次复试有14人被革去举人,24人被停会试。本是一件很容易查清的案子,只因怀疑有弊,只因皇帝发怒,办案人就盲从办案,结果方猶、钱开宗被杀,其“妻子家产,籍没入官”,另有十八人全部绞刑,一名叫卢铸鼎的考官虽已死去,家产也一并没收。至于认为有罪的八名考生,每人重打四十大板,个个被打得皮开肉绽,这就是清代著名的“丁酉江南科场案”。方拱乾因五子方章钺一案,“举家数十口”,被判处遣戍宁古塔,只有六子方奕箴,当时年龄太小,被免于遣送。

让人不寒而栗的宁古塔

处罚如此严厉的丁酉南闱科场案,牵连的人数达30人,连带家眷达数百人,可以说是清廷的小题大做。方拱乾从始至终都不明白个中原因,除了感到命运多舛,被人构陷而外,实在是冤枉。有很多学者认为,这桩案件是清廷借此打击江南的汉族地主阶级和那些不肯轻易臣服的知识分子,是清代文字狱的一个开端。

现在看来,假如没有“丁酉江南科场案”,东北文化的发端史一定会改写。但是,历史没有假如。

顺治十六年(1659)闰三月初三,方拱乾拖家带口数十人,与同案受牵连的吴兆骞一同从刑部被押解遣戍赴东北。清初的北方,地广人稀被称为绝域之地,尤其是黑龙江以北,从后金至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统辖的地域西起贝加尔湖,东至库页岛,一片蛮荒,杳无人迹,除了虎啸狼嗥,野兽出没,绝少人烟。中俄《尼布楚条约》签订之后,用满、汉、俄、蒙、拉丁五种文字刻碑划界,此条约以外兴安岭和额尔古纳河为界,划分中俄国界,贝加湖从此丢失。

所以,那时大清朝对重刑犯实施流放,主要的流放地域就是辽宁的上阳堡,黑龙江的宁古塔和后来的卜魁。清代的刑法沿袭了明代的笞、杖、徙、流、死等五种刑罚,此外,律例之内还有辅助正刑的闰刑手段,其中流分三等,即2000里、2500里、3000里,而“三流并杖一百,到配折责,唯缘坐问流者不杖”。这也就是说,方拱乾一家老少遣戍3000里之外的宁古塔,是流刑中最重的,是仅次于死刑的刑罚。

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方拱乾根本没想到自己会遭此横祸,一夜之间从天堂跌入地狱。而清代著名诗人吴兆骞,也是莫名的被牵连,他虽与方章钺一同参加秋闱考试,此前却并不熟悉,只是被抓下狱,在狱中才相识,并成为好友的。吴兆骞的父母、妻儿同样受到牵连,并与之一同遭到流放。当时,吴兆骞为师友的吴伟业很是不平,但又无力相助,他写下《悲歌赠吴季子》,“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由此可见被流放是多么可怕,那时,很多被流放的重刑犯,在路途中就冻死,或是被豺狼虎豹吃掉,“或饥人所啖”,连尸骨都难觅,所以犯人听到“宁古塔”这三个字都不寒而栗。

方家子弟多才俊

当地人告诉我们,那时的宁古塔并没有古塔,也非风景优美的古镇水乡,而是一片荒芜,是朝廷重犯的流放之地。

首创“流人文化”

方拱乾全家从三月三日出发,到四月中旬抵盛京(今沈阳),见到了前弘文院大学士陈之遴和他夫人徐湘苹,并受到热情款待。他乡相遇,方拱乾热泪纵横。这是因为,方拱乾与陈之遴同为前朝文友,且都是出身名门望族,经常参加东林党和复社活动。明朝灭亡后,陈之遴曾投奔南明,在清顺治四年(1647)入朝被任命为秘书院侍读学士,并由此一路升迁,最终被授予弘文院大学士。此后多次遭到弹劾,但顺治帝看重陈之遴的才华,1653年只降二职任用,后又官复原职。1656年再遭弹劾,顺治帝考虑他官至大臣,令他原官发往辽阳。而顺治十五年陈之遴又遭弹劾,其向内监吴良辅行贿,全家被流放辽东。这次方拱乾见到陈之遴,正是他最后一次流放。到七月十一日,方拱乾和吴兆骞举家老少,经过四个多月的艰辛跋涉,才抵达戍所——宁古塔旧城(今黑龙江海林)。

当地人告诉我们,那时的宁古塔并没有古塔,也非风景优美的古镇水乡,而是一片荒芜,是朝廷重犯的流放之地。那时人们认为著名的流放地上阳堡已让人恐惧,可那儿还有房子可住,但宁古塔什么都没有,简直像人间地狱。从清崇德八年(1643)沙俄波雅科夫率112名哥萨克匪徒侵入黑龙江以来,中俄边境不断受到来自沙俄的侵略和掠夺。为抵御侵略,在顺治十年(1653),在原设宁古塔副都统的基础上,增设昂邦章京,将黑龙江、松花江以及尼布楚和库页岛等地划归单独的辖区,这时宁古塔才渐聚人烟。方拱乾在其《绝域纪略》一书中写道:“人说黄泉路,若到了宁古塔,便有十个黄泉也不怕了。”这便是生动的写照。

这些遭到流放的人,往往命运悲惨,他们过去的锦衣玉食,以及家产财物被洗劫一空,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一条命了。而这条命,有时也不是自己的,是受到流放地那些清军满人将领的摆布的。有时,那些满族将领,打死刑犯就如同拍死一只蚊子一样的随意。但是,桐城人骨子里从不屈从命运的摆布,而是在任何地方都能展示自己,以代代承袭的文化蕴涵和内在精神,去抵抗命运的不济。方拱乾和家人至戍所,除了五更而起,黄昏而歇,干着艰苦的劳役当差之外,还带领家人一起建起土坯房三楹,在室外种植花果蔬菜,并将其居所命名为“何陋居”。

与此同时,方家父子还与很多流放到宁古塔的文人士子们进行广泛的交往,注意搜罗素材,坚持写作。并常和这些文人们探讨黑龙江流域的风物地理,历史人文。他们当中有清代宁古塔第一个流人陈嘉猷,广东雷州的吴良辅,金陵的姚其章、吴江,浙江的杨越、杨斌父子,著名诗人吴兆骞、钱威、张缙彦等。方拱乾的长子方孝标抵达流放地宁古塔后,写有《寄答诸震坤兼讯张郁刘郝四同年》一诗,寄给友人诸豫,讲述流放的况味。诗云:“不记与君何时别,春风北寺梦魂间。西来只道常连席,东去那知更度关?”方拱乾与吴兆骞等人更是唱和不断,是文化支撑了方家父子的灵魂和那颗苦难的心,更是文化让方拱乾与这些文人士子们在蛮荒之地开辟了文化新阵地,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塞外文化现象,即所谓的“流人文化”。宁古塔因方拱乾等一大批流放的闻人学者们的存在,而变得丰富起来。这些才高八斗的重刑犯们,其人格魅力和文化影响,直接促使当地的满族官吏对文化的重视,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被聘为家庭教师。

磨难没能让方家父子沉沦,他们的从容和淡定,正是源于古老而又深厚的桐城文化。

在绝境中变劫难为洗礼

夕阳沉重若金,而萧瑟的秋风卷着远山的落叶,却怎么也扫不去方拱乾心头的沉重!在这份沉重中,磨难是必须的,也是无法回避的,但最使他愁肠百结的,就是他那几个本应有着大好前程的儿子,也在经受着灾难的洗礼!方拱乾育有六子,依次为:孝标、亨咸、育盛、膏茂、章钺和奕箴。身陷丁酉江南科场案的,是五子方章钺,此案让一家老少数十口人受到牵连,而遭流放东北。

还是先说长子方孝标吧。方孝标,顺治六年成进士,官至侍读学士,是顺治帝喜爱的近臣,“帝尝呼楼冈而不名”,可见他是常与皇帝聊天,能让皇帝开心解闷的人。顺治帝高兴时曾说“方学士面冷,可作吏部尚书”。这也表明皇上对方孝标是多么信任。但是伴君如伴虎,皇帝说翻脸就翻脸,一场小小的丁酉科场案,本当稍作调查即能查清案情的,结果凭主观臆断,草草办案,就杀了两名主考官,十八人绞刑,方孝标被下狱而遭到发配。

方孝标在朝为官八九载,从不人云亦云,而是自有主见,这是中国知识分子一贯的思维和处世之道,总是想让儒家的思想和文化去影响帝王的执政理念;他甚至当着皇帝的面,穿起了汉人的服装,试图让在朝的汉人恢复起自我和压抑的心智。但是,他哪里知道,这些满族的贵胄们哪有那么开阔的胸襟,而是早就怀恨在心,只待时机来临,就会毫不客气地把异己拿下。方孝标因科考案牵连被流放宁古塔,二年后赦归,此后颠沛流离云南、贵州、湖广、浙闽等地,著有《钝斋诗集》、《钝斋文选》、《光启堂文集》、《易学十解》和《方孝标文集》,他的诗反映民生疾苦,揭露社会腐败,抨击时政,其《横山玉》、《空村》、《茶市谣》被称为是清代的《三吏》、《三别》。但他死去多年以后,同乡戴名世“南山集”案发,遭牵连开棺剉骨,从而引发了他的后人的又一次流放东北。

方拱乾次子方亨咸(1620—1681),字吉偶,号邵村,顺治四年(1647)成进士,历官获鹿知县、刑部主事、监察御史。亨咸以学问闻名当时,有著作《苗俗纪闻》传世,但他最著名的是精于诗文,尤精于书法绘画,其山水画仿黄公望,博大沉雄,力追古雅,花鸟画亦属妙品。亨咸的绘画技艺在宁古塔流放时大有长进,这是那片博大苍凉的黑土地,以及身为刑犯而遭受的很多人生体验,让他对社会、对人生有了新的认识。所以,有人说他,少年不过游戏,“患难后足迹遍天下,画遂进”。方亨咸绘画不拘泥于古人,追求创新,所以更胜于古人;他与程正撰、顾大申齐名,终于成为清朝一代大家。他的《百尺梧桐卷》及画雀雏,被清《国朝画识》等书评为“神品”。据《宋元明清画家年表》载:方亨咸顺治十二年(1655)作《云横翠岭图》、康熙五年(1666)作《竹石图》、十五年作《山水》扇、十七年作《深山垂纶图》,均藏于故宫博物院。方亨咸的诗苍凉凄楚,清丽绝俗,在宁古塔流放时著有《其旋堂诗集》,有吴兆骞和张缙之作序,在当时很有影响。

方亨咸诗句清宛,凄怆在心,读之犹能感触方亨咸流放时的清苦和赦归时若梦的心境。

方拱乾三子方育盛,字与三,号栲舟,顺治十一年(1654)举人。方育盛自幼聪慧,“读书敏悟,工诗赋”,但受其弟方章钺科考案的牵连,遭到流放,这对他的人生既是很大的打击,也是一种磨练。流放宁古塔后,他写下大量的诗歌,记述边塞风貌和流放生活,与很多流放在宁古塔的文人士子,以及诗人交往密切,如学者张缙之、著名诗人吴兆骞,这二人都为他的边塞诗集《其旋堂诗集》作序。张缙之在序言中赞其诗,说:育盛之诗写“流人之幽恨,发万古之悲凉”,吴兆骞在序言中指出,“寄羁臣之幽愤,写逐客之飘零”。同是流放客,同是天涯沦落人,可见方育盛的诗是多么忧愤,多么令他们感伤!

但最值得称道的是方育盛的《杜诗论交》,从这部论文集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方拱乾在培育子女上所花费的心血,让每个子女都有所作为,由此也可以看到方家之所以人才辈出,是因为他们代代都重视子女的教育。方拱乾在品读了《杜诗论交》后,用朱墨二色亲自批点,指出“敬炤底稿,誉录清册”。方育盛在题跋中对他父亲方拱乾的批点有具体描绘,“凡数绝编”,“品题丹黄,无不精覈,若神会妙陵然”。

四子方膏茂,字敦四,号寄山,23岁中举人,为人“倜傥英俊,博极群书”,曾参加过两次会试而未中,因受五弟方章钺丁酉江南科场案的牵累,被流放宁古塔,心情一直忧郁。在此之后,不再参加科考,但他并未因此沉沦,而是把在流放时,以及赦归后接触社会,接触现实的感触付诸笔端,著有《余垒集》传世。五子方章钺、六子方奕箴皆有成就。

方家父子在大难面前并未自暴自弃,而是定律非凡,且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一家老少在绝境中变劫难为洗礼,活得如此精彩,真是不易!山不动水动,方家父子或许就是那流动的水吧,改变自己,顺应自然,时事艰难,他们就行动起来……

在流放期间,方家父子广泛接触鄂温克、鄂伦春等底层民众,广交朋友,深入了解黑龙江历史、地理、人文以及民俗,了解中俄边境状况,再根据他们已有的知识,对黑龙江已有了初步的认识。

著成黑龙江第一部风物志

或许,是家乡龙眠山水对方氏父子的滋养,方氏家族诗书传家,文脉绵延不绝。他们到哪儿都会把文化带到哪儿,既便是在绝域流放,依然不忘文化是一个民族的根本,只有文化才能传承历史,穿越时空;文化能改变一个封闭落后的地域,成为人们精神植根的沃土。

从顺治十六年三月,方拱乾举家流徙东北宁古塔,他没有哪一天不吟诗,不写诗。方拱乾在宁古塔流放近一千天,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谪戍生活,让他的人生经历了彻底的转变,从簪缨鼎食的高端跌落为人犯,从只知玉食不识禾苗,到亲自耕作栽种果蔬,让他的诗歌和写作题材丰富起来。方拱乾在宁古塔共写下951首诗,辑为《何陋居集》,此外,在赦归后又写有590首,辑为《苏庵集》。方拱乾的《何陋居集》对于黑龙江的历史、军事、文学、民俗、流人史、风物等均有吟诵,特别是在顺治十七年初夏,方拱乾和诗友吴兆骞同游“东京城”渤海国上京龙泉府遗址,见证了明干奴儿干都司永宁寺碑,记述了清初黑龙江军民抗击沙俄斗争等历史遗存,这在清朝文学作品中是首次反映,所以这部诗集既是极为珍贵的史料。也是黑龙江省现存的第一部诗集。

在流放期间,方家父子广泛接触鄂温克、鄂伦春等底层民众,广交朋友,深入了解黑龙江历史、地理、人文,以及民俗,了解中俄边境状况,再根据他们已有的知识,对黑龙江已有了初步的认识。但是,越是了解,越是让方拱乾感到责任重大,因为,他来到宁古塔之后,感受到这片蛮荒之地除了原始森林和黑土地之外,一直是缺少文化之地,没有文字来记住已经消失,或正在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很多听说过的事情,或内地典籍上确有记载的史实,在黑龙江都无从稽考。一个地方,没有文化才蛮荒,没有文化也不可能记住历史,因为只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才能让这片土厚重起来,才能守住这片疆域。所以,方拱乾在获释回到内地之后,把两年来积累的史料,经过精心取舍,于1662年8月,写成了《宁古塔志》(又称《绝域纪略》)。这本书分流传、天时、土地、宫室、树畜、风俗、饮食等部分,被称为黑龙江第一部风物志。

章太炎评价皖人对东北文化的贡献

方家父子遣戍黑龙江宁古塔,从他们一家老少妇孺的人生命运来说,当然是一场劫难,但对于黑龙江文化的植根与发展,却是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方拱乾、方孝标、方亨咸、方育盛、方膏茂、方章钺这父子六人,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上百万字的诗章、卷帙和画卷,不仅记录了黑龙江的历史,也让文化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和发展,这也难怪国学大师章太炎对方氏父子极为感佩,他说:“初,开原、铁岭以外皆胡地也,无读书识字者。宁古塔人知书,由方孝标后裔谪戍者开之。”

读过章太炎大师的评价,再加上在当地,我们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你们安徽人,你们桐城人太了不起,我们真应该感谢他们!方氏父子真的令我们崇敬!而我们品读他们的人生,站在历史的角度来看,是幸还是不幸呢?回答是当然不幸!大凡智者上苍可能都要磨其筋骨,冶其性情,磨难才让他们的人生闪光;但站在文化与历史的层面来看,笔者以为,是大莫幸焉!读着他们的文字,想着他们对东北文化的开拓,犹感他们的心智在流淌,他们的情感在涌动……

故乡是美的,是令人向往和思念的。方拱乾举家流徙宁古塔,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向往家乡的龙眠山水,无时无刻不想尽早摆脱这艰苦的流放生活,而获得自由。他在《春声》一诗中写道:“夜长月色苦,冷淡无光辉。声声相断续,远近闻一时。悲馀转成喜,得食谅不迟。便作笙竽听,天风任尔吹。”冷月边关,朔风寒凉,乡思总是折磨着他,因为,乡思是人的本能,是从心灵贴近故乡走入故乡的通道,亦如脐带和母体的相连,那么深刻,那么痛彻肺腑!

“放雉崖”上来话别

盼望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顺治十八年(1661),京师在扩建皇城时,方拱乾通过认修前门工程赎罪,被清廷下令赦罪,这时的方家,虽然在亲友的帮助下耗资巨大,但可获得自由,令全家欣喜异常!十月十八日,赦归的消息送达宁古塔,方拱乾老泪纵横,激动得写诗向诗朋好友们告别,一首写给张缙之的《留别坦公》最能表达他的心境:此别知无己,临歧亦黯然。衰年同患难,尽日念周旋。影隔千山雪,春生一线天。句丽朝渡处,回首盼鞍鞯。

好友吴兆骞和张缙之在得知方拱乾将举家赦归时,很为他高兴。因为牢狱和流放相识,可谓患难至交,那种情感都是至真至纯的。他们选择一个晴朗的天气,带上酒食,一同来到宁古塔城外的龙头山上。三人饮酒赋诗,手舞足蹈,草丛里一只野雉受到惊吓突然飞到他们中间,年轻的吴兆骞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交给方拱乾笑着说,“知道你要赦归,上苍都来慰劳你了。”方拱乾蓦然惆怅,他吟哦道:天黄日淡压平岗,浪博台名落大荒。偃蹇三年才一上,望乡人已得还乡。

在三人踏着夕阳下山时,方拱乾站在西北山崖上,眼泪突然涌出,悄悄地把那只突然闯来的野雉放归山野,野雉展翅低旋久久不去,人们便把今天海林县的这座山命名为“放雉崖”。

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再次来到“放雉崖”的时候,也是一个夕阳西下的秋日。站在“放雉崖”上,我们似乎看到流放多年的方拱乾正在与友人话别,泪水不禁流了下来。

相比之下,诗友吴兆骞就没有方拱乾那么幸运了。他经好友顾贞观和纳兰性德营救获释,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而又过了三年,他便溘然离世。顺治十八年冬,方拱乾携家小抵达沈阳,再次见到流放的大学士陈之遴夫妇和多年不见的朋友,陈之遴妻子徐湘萍为方夫人题诗一首,《送方太夫人西还》,“多行坎坷增交谊,遂判云龙断夙因。料得鱼轩回首处,沙场犹有未归人。”徐湘萍是清代的著名女词人,这首诗既叙友情,又充满了感伤,“沙场犹有未归人”,是指陈之遴,他最终客死他乡,永远也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

方拱乾获释并没有回到家乡桐城,而去了扬州,词人陈其年写过一首诗,《卖字歌为龙眠方坦庵先生赋》生动地记述了方拱乾晚年在扬州街头卖字的过程。“龙眠老子真豪雄,一生波浪乘长风。行年七十正矍铄,自号城南卖字翁。”把这位为黑龙江文化史做出杰出贡献的老人,写得十分可爱。也正是在扬州期间,方拱乾写出了著名的《宁古塔志》,也写下了黑龙江历史文化辉煌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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