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乃灵物,龙山善隐之。
古皖龙山有二:曰大龙、曰小龙。大龙山在怀宁境内,小龙山在桐城境内。虽然2005年安庆市调整区划,大、小龙山现都归入安庆市区范围,但桐城人对小龙山的热爱并未因此而稍减,实实在在来说,小龙山与桐城人文历史关系之深,也确非简简单单的区划调整所能割裂。那么,为了叙述方便,在这篇文章中,且让我站在明末清初的历史区间,还将小龙山当作江南安庆府桐城县的属地吧。
桐城西北多山,而小龙山则在南部。小龙山由大龙山脉绵延而来,面向长江,濒临菜子湖。小龙之小,当比大龙之大更显灵秀可爱吧。明朝末年,时局混乱,一批桐城闻人选择在此隐居,使小龙山更加钟灵毓秀,也使小龙山成为龙眠山、浮山之外的又一桐城隐逸文化蕴藏之地。
中国的士大夫阶层,历来入仕与出仕并重。相对于以天下为己任而建功立业的大丈夫气慨,视功名如敝屣而逃遁于山林河泽的隐者逸士也同样被赞美和推重。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所谓“道不同,乘桴浮于海”,所谓“有道则显,无道则隐”。鲁迅先生在《隐士》这篇文章中说过一段经典的话,大意是:真的隐士是不为世人所知的。而为世人所知所推重的大约都是些“道不同,不相与谋”者,其隐也就显得并非天然情趣,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小龙山有个白鹿山庄,其中住着些从繁华闹市、宦海风云中退步抽身的隐者名士。而正因为其人之隐有不得已处,其名声之大也并非能隐,白鹿山庄并未能真正隐于小龙山中,其灵其光也如白鹿一般神奇灵异,从当时当地直至此时如今,非但未能隐于湖光山色,反而使小龙山更加摇曳生姿,灵光闪现。当年的青年才俊如钱澄之、周歧等几乎是抱着朝圣的心情去访白鹿山庄,如今虽然庄已不存、人已不再,我们站在小龙山巅、白鹿洞旁,放眼四望,仍然能够透过史料典籍的字里行间看到那哲人之姿,如白鹿般倏忽闪现。
(一)
白鹿山庄,是桐城一代大哲方以智家别业。时在天启四年(1624),方以智祖父方大镇从大理寺少卿高位上退下来,回到家乡桐城,隐居于小龙山中。早在天启二年,方大镇就置下了白鹿山下的这处产业,他在《归逸篇》中这样记载:“山本程氏鬻于他姓,今次第而得之,并得长河”。他当时买这块山地时是为了做归葬之地的:“戒吾子若孙异日必葬我白鹿,以吾配姚孺人附于山右焉”。这块山地面积应该很大,有山有地有河湖。他在文中还具体交待了山地的用途:除了建祠营墓之外,其他田地和湖面租给渔民佃户,“河地二租并田租三分之一供岁事修葺之需,其田租之二则给子孙佐诵读”。万历四十三年,方大镇因父丧回桐,本来已经作好归逸打算了。谁知天启二年,又被新皇征诏启用,临北上前,他写下了这篇文字,叮嘱儿孙后辈将来一定要将自己及老妻葬于白鹿山。谁知仅仅两年,他就返回桐城,真正归逸了。
天启四年是个特殊的年份,那一年,朝廷中东林人士与阉党之争白热化,最终阉党获胜,捏造出一份东林党人名单,东林即将遭到荼毒。方大镇的父亲方学渐一生致力于著书讲学,在桐城筑“桐川会馆”,开桐城讲学之先河,他还经常远赴各地游学讲座,也曾在无锡的东林书院讲学交流。方大镇继其衣钵,与东林学派同气相求。东林书院有一副著名的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从这副对联中我们当能看出东林学人的理想抱负,也仿佛能够看到十七世纪的中国与西方世界新兴思潮接轨的曙光。然而随着东林党人的倒台,这曙光终于没有将昏沉沉的东方点亮。
话说当东林士风盛时,不仅在无锡的东林书院讲学议政,随着这群人到北京做官,也在京城创办了“首善书院”,与东林南北呼应。首善书院建于天启二年,正是一批与方大镇同时启用的朝臣们所倡设。这些心怀家国天下的学者官员们,退朝之后便云集书院,讲学论道,兼议时政。这是清流议政之地,方大镇的学问品格被同道们所推重,在此主坛讲习。然而好景不长,首善书院创设仅仅两年,便被捣毁。天启四年,随着东林学派的失势,朝廷下令在全国毁书院、禁止私下讲学。这无疑是一次针对知识分子的箝口行动。随之而来的天启五年,随着“六君子”的被害,一场针对东林党人的迫害全面展开。
天启四年,当首善书院被封时,方大镇即预感到一丝血腥气息。这位研《易》多年的哲人,为自己卜了一卦,筮得“同人于野”,于是辞官不做,返回家乡,隐居“白鹿山庄”,改号“野同翁”,专心著述和讲学。这是一次明智的抉择,否则在接下来的政治清洗中,很难想象方大镇的命运。
第二年,大规模迫害如期而来,“六君子”之一的桐城人左光斗被狱而死,方大镇之子方孔炤也被牵连夺职,方孔炤时任兵部主事,也是首善书院学人,被夺职后返回家乡。一直随父宦游的方以智也回到桐城。以智时年十五岁,回到桐城后拜白瑜先生为师。白瑜是方大镇的朋友,隐居在大龙山下的石塘湖边,人称石塘先生。
大小龙山有这些高人隐居,当然会引来许多人拜谒寻访,也就是在这样的拜访中,方以智结识了钱澄之、周歧等一批少年才俊,还有方文、孙临、吴道凝等年龄相若的亲族友好,也都在这样的参访学习中结为同学同志。
方大镇在白鹿山庄隐居六年后,于崇祯三年(1630)年去世,其子孔炤遵嘱将其安葬在白鹿山庄。方孔炤于崇祯元年已经重新启用,任兵部职方郎,父亲死后,他回家服丧,在白鹿山庄墓庐而居,专心治《易》。接下来,世道更乱了。崇祯七年,桐城民变,在城居住的大家世族纷纷移家外地,方以智也领着一家老小迁到南京。方孔炤则留在桐城帮助地方官员平息了民变,又抗拒了数次张献忠农民军的攻城。在明末那场波及全国的农民起义中,周边县城纷纷被攻陷,唯有桐城县城得以完整,时有“铁打铜(桐)城”之誉,这里面不能不说有方孔炤的功劳。
方孔炤作为兵部官员,指挥战事很有一套,崇祯十一年,他重回朝廷,任职湖广巡抚,在与张献忠部的作战中,屡屡取得战绩。但明朝气数已尽,靠几个忠臣能臣是不能挽江山于既倒的。崇祯十三年,方孔炤偶因战败被逮下狱,几乎论死。后因方以智考取进士,天天跪在午门外,手捧血书为父亲喊冤,终于感动了崇祯皇帝,才得以免死。后来,朝廷用人,又欲让他督军山东,然而还未成行,李自成的农民军已经攻进京师,坐了龙廷。
明朝彻底灭亡了,方孔炤也彻底归隐白鹿山庄。
(二)
白鹿山庄是空灵隐逸的,然而在这空灵隐逸中也弥漫着难以释怀的隐痛。随着聚集白鹿山庄的人越来越多,这隐痛的气息也越来越浓。
方其义,字直之。孔炤次子,方以智之弟。明亡后最早返归白鹿山庄者。
方家经过大镇、孔炤两代显宦,到以智辈已是赫赫声威。早在迁居南京时,以智就被誉为明季四公子之一,其义这位方家二公子当然也是声名了得,以智以曼公为别号,人便呼其义为次公。
这位方次公是个悲情人物。其性格豪迈,比乃兄有过之而无不及。其才情之高,比以智也未必逊色。《桐城县志•方其义传》载:“其兄愚者,诗名倾当世。其义出,遂与齐名。”他还“博洽多艺,临池篆刻,击剑弹棋,无所不工。里人宝其书法。”在南京期间,他交接群豪,谈武论文,对时事忧愤不已。他最相契的朋友是姐夫孙临,孙临号称武公,与次公常在南京街头戎装跃马,纵横驰骋。当时的政局,内有农民起义军横扫天下,外有大清兵马虎视眈眈,他们寄望于有朝一日,朝廷征召,当厮杀于战场。
然而朝廷已腐烂至极,直到农民军逼死了皇帝,坐了龙廷,再到大清兵乘乱入关,抢了天下。那些南逃的官员们仍在争权夺利,结党营私。方孔炤和方以智父子好不容易从北京逃到南京,复又被南京的小朝廷逼得亡命天涯。孙临投军去了,方其义孤身在南京,撑持着一个家,家中还有老祖母啊。即是如此,他在南京也呆不下去了,在朝中得势的阉党余孽逼走了他的父兄后,又要来抓他。他只好带着老祖母返回桐城,桐城也正乱着哩。城里是住不了的,幸好还有白鹿山庄。
返回白鹿山庄的方其义,日日忧心如焚,忧父兄更忧家国天下。传来的消息都是噩耗,从南京四散回乡的朋友们在各地组织兵民抗清,然而旋起旋败。陈子龙死了,吴应箕死了,好友兼姐夫孙临也死了。清兵在各地烧杀淫虏,正用武力逼迫汉人俯首为奴。顺治初年“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剃发令将汉人奴役到及至,不知躲在白鹿山庄的方其义有没有逃过此劫。我以为他是没有剃发异服的,因为他一直以前明处士自居。以他的才情,若参加清朝的科举考试,功名二字当如探囊取物。他却不改衣冠,宁做一个明朝的白衣处士。
中国历史上的朝代更迭,其反抗之惨烈,莫过于元朝和清朝,盖因这两朝并非简简单单改朝换代,而是外族入侵。想一想二战时的抗日战争,我们不难体会清兵入关后汉族民众的反清抗清情绪。
正当顺治初年,全国各地的抗清斗争风起云涌。躲在白鹿山庄的方其义不能慷慨赴死,只能忍辱偷生。这岂是他的性格!忧愤之下他终于病倒了,于顺治六年弃世,年仅三十岁。钱澄之在为其撰写的《前处士方次公直之墓表》中说他是“终年悒郁,侘憏以死。”
(三)
方其义在白鹿山庄的日子,其实是不能用隐痛来形容的,他内心承受的是剧痛、惨痛。同样的,方孔炤在白鹿山庄的日子里,内心所承受的煎熬也不能用隐痛来淡化。只是他毕竟已是耳顺之年,经历过的事多了,能够将一些情绪内敛、转化。
南京的福王朝廷只维持了不到一年,就烟消云散。多少明朝官员改弦更张,换过朝服顶戴,继续做官。方孔炤没有选择这样的道路,他逃回了白鹿山庄。
山庄已经破败,田产地租早已不能如期收取,明末那场波及全国的农民起义破坏了所有既定的规矩,他们这些逃回来的人惶惶如丧家之犬,何况方家因方以智的关系一直被地方当局纠缠不休。
纠缠不休的原因,首先是方以智一直在南方进行抗清活动,这是公然与新朝作对,是通缉犯。后来又被清廷逮捕,软禁在广西梧州。好不容易逃回桐城,又被逼无奈,出家为僧。对于他的行为,并不是人人理解,亲族乡里不乏图谋荣华富贵者,这些人对方以智交口指谪。但方孔炤不这样想,他说“噫!大报恩者,是出家儿!”
他宁愿忍受亲族指责,乡邻欺侮,也要成全儿子誓不降清的大节。
他还要承受老年丧子,白头人哭黑头人的悲怆。方其义死后,钱澄之去白鹿山庄,孔炤谈起他的小儿子,大恸:“吾子有豪杰姿,能开五石弓,作尺许大字,不珍惜以死,岂不痛哉!”(钱澄之《前处士方公次公直之墓表》)
除了要忍爱丧子之痛,他还要承受丧母之哀。几乎就在同年,方孔炤八十多岁的老母去世。他葬老母于父亲坟侧,仍依古礼墓庐守孝。
这些悲痛他是如何来化解的呢?幸好他研《易》多年,当年为父墓庐时,他就开始写他的易学著作。如今,他更是沉浸在易学的海洋里,将人生遭际、世事变迁,一一用“易”的哲理来分析、研究,得出结论。
一部《易经》,包罗万象,天下大势,无穷物理,常演常新。《易》之至理,《易》之时用,无论何时何地,都有其指导意义。
方家自方学渐起,数代治《易》,家学渊源,自成一体,至方以智而集大成,成为一代哲学大师。
方孔炤在白鹿山庄隐忍数年,唯一的乐趣是著述《周易时论》,顺治十一年(1654)冬天,他将《周易时论》著成后寄给在南京闭关修行的方以智,第二年秋天即撒手尘寰,年仅六十五岁。
方以智破关奔丧,在父亲墓旁结庐三年,重编《周易时论》,这部父子合著的著作在《易》学界享有极高声誉。同时,他还将自己关于《易》学及象数之学传授给次子方中通。
文王困羑里而演周易,方家数代人隐居小龙山时,都在演周易。这隐,其实也即是困。正是因为时局不利,逼得他们不能以经世之学服务社会,只能“退藏于密”,以文化的方式来传承思想。
方以智在白鹿山庄一直都是短暂停留,三年后,他墓庐期满,再度离开桐城,开始了他以出家人身份行反清复明事业的悲壮晚年。
(四)
在白鹿山庄居住的人中,真正心怀隐痛的应是那些女人们。
方家女人,个个都是赫赫有名者,却也个个都有一部血泪心酸史。
首先是方大镇之妻,方孔炤之母。这位夫人是桐城另一大豪门姚氏之女,她与丈夫方大镇相伴终身,寿享八十有三。在那纳妾成风的社会,身居高官显位的方大镇一生笃守着姚夫人一人,死后还留下遗嘱葬在一起,按说这位姚夫人是很幸福的了。
她的不幸在于丈夫死后。由于时局动荡,她以七十高龄逃难它乡,举家迁往南京。此后她一直处在担惊受怕中:长女方孟式夫妇于济南战役中殉难;儿子方孔炤一直在带兵打战,后又被诬入狱,几乎论死;长孙方以智一家流离失所、四处逃亡;孙女婿孙临战死沙场,孙女及重孙们流落异乡,生死不明;最小的孙子方其义一直承欢膝下,却年仅三十悒郁而亡……这个老人对于白鹿山庄的记忆是复杂的:前半截多么温馨甜蜜:与丈夫厮守在一起,每日湖光山色,虽是桑榆晚景,却是红霞满天;后半截多么黯淡凄凉:山庄残败,人丁四散,国破家亡……她心中的隐痛定会伴着生命的消逝,呈现出无可奈何的悲凉。
接下来有个不幸的女人方维仪,我以为她应与白鹿山庄有着不解的缘分。这个方家才情最高的女子,命运却最不济。十七岁成婚,不足一年,丈夫去世,又一年,遗腹女也夭殇。她这么个年青的未亡人只好返回娘家,依父兄度日。他随他们一道逃难南京,一定也会随他们一道返回白鹿山庄。她也活了八十多岁,写诗作画,课侄教孙。她的才华和不幸都决定了她一定是个敏感的人。对于天下大势和家中亲人所遭受的种种灾祸她一定感同身受。只恨自己是个女流,否则她一定也会和兄弟子侄们一样披肝沥胆,报效家国。虽然作为女流她没有被胁迫强征入朝之忧,但我想以她的个性,一定也是个不食周粟的。我想象她晚年隐居白鹿山庄,一定会布衣荆钗,着明朝服饰,以遗民自命。
再就是潘夫人了。潘夫人名濯,是方以智之妻。潘夫人小丈夫两岁,年方十五嫁与方以智为妻。那时以智少年才气,常年在外游学交友,后来举家迁往南京,虽是夫妻团聚,可方以智在秦淮河浪迹,出入烟花,不知潘夫人内心作何感想。再后来丈夫去北京做官,虽也接了夫人同住,毕竟又娶了一房姬妾周氏,潘夫人想必是贤惠的,都一一受了。可没等他们真正在北京安定下来,国难来了,方以智被农民军抓获后逃亡,根本顾不了家小。此后的日子方以智一直在逃亡中,潘夫人带着孩子一直追踪着丈夫的消息,间或相聚,旋即又分离。直到方以智最后逃回白鹿山庄,潘夫人也在稍早些时回来了。在白鹿山庄的聚首又是多么短暂,方以智终于彻底脱了红尘,奔往南京天界寺出家。从此世内世外,永相隔绝!据钱澄之《方太史夫人潘太君七十初度序》载,潘夫人在方以智出家后也是长斋念佛,也算是与丈夫遥相呼应吧。潘夫人寿享八十二岁,方以智出家时,潘夫人还不到四十岁,此后的漫漫岁月,潘夫人在白鹿山庄,其心戚然,其情凄然。她当然知道丈夫不仅仅是出家那么简单,丈夫所从事的事业是极危险的,三个儿子往来父母之间,肯定会带来父亲的消息,可哪一条消息不让潘夫人更加地牵肠挂肚乃至忧心如焚呢?果然有一天,丈夫和儿子都被捕了,最终丈夫自沉于江,为营救他们父子,家中也是倾家荡产。潘夫人出身华胄世族,嫁得天才丈夫,若非天下大势非常,她本可安享荣华、尊贵至极。可贵的是,这样一个阀阅女子,甘心弃荣华富贵于不顾,无条件地成全着丈夫的大志大节。她心中的凄苦是一种高贵的凄苦,她心中的隐痛是一种神圣的隐痛。
说到潘夫人,我又不能不想到方以智的两个妾,一位是北方人氏姓周,纳于北京;一位是本乡人氏,邂逅于广西。这两个妾我没有看到更多的资料,不知她们最后的结局。设若她们也回到了白鹿山庄,其内心的痛苦应与潘夫人同。
(五)
白鹿山庄后来的主人是方中发。
方中发,字有怀,号鹿湖,方其义之子。方其义死时,方中发年才十二岁,他的母亲先父亲而逝。少年方中发带着妹妹守在祖父身边,后来潘夫人回到白鹿山庄,视中发如子。中发的三个堂兄更多的时候是在外奔走,中发便替他们守在潘夫人身边尽孝。
按说到了方中发这一代,已经是自小在清朝长大的了,明朝灭亡时他才五岁,遗民的思想包袱应该不必再背,可是方中发却终身隐居白鹿山庄,五十年不近城市。
他活了八十二岁,诗酒自娱,在小龙山与一群同气求声的朋友们往还,仿佛无论魏晋,不知有汉。当然这也是假相,真正内心里的抗拒是从长辈身上继承了来的。钱澄之是他父辈朋友,后来却与他成了忘年交,经常来白鹿山庄相会。钱有一首《雪夜寄方有怀》:“雪里闭门早,遥怜白鹿庄。/山昏增岭势,泽冻认湖光。/腊酒深房窨,遗书复壁藏。/把来同过夜,一卷一呼觞。”这“遗书复壁藏”难道不是大有深意?钱是资深遗民,方有怀与他情谊浓厚,他们“把来同过夜,一卷一呼觞”,所读所谈的是什么内容,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
所以,方中发不入城市不做官,生生把自己当成了个山野之人。他专心经营着白鹿山庄,使白鹿山庄的气象重新振作起来,他把这里当作自己和朋友们的乌托邦、桃花源。恶政之时,不合作即是一种态度!纵使到了康熙中兴时期,所谓国泰民安的和谐盛世,方中发的内心都不会真正认同。这是一种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反叛或者说是疏离,毕竟父祖辈的血不能白流,何况清王朝无论如何粉饰,自始至终对汉族士子都怀着畏惧之心,这畏惧促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文字狱,无非是要诛心,诛汉人士子之心。
然而诛人易,诛心难!方家后代不独方中发,这一辈人都未做官。方中德、方中通、方中履莫不如是。这三兄弟在父亲死后,专心于学问,分父亲之学而治之:中德继承了父亲的史学,著有《古事比》等史学著作;中通精研易学象数,著有《数度衍》等科学著作多部;中履喜博雅、工考辨,著有《古今释疑》等。
除了这些学术著作,方氏子弟当然个个都是诗家。我最喜读方中通的《陪诗》,那都是他陪侍父亲方以智身边的记事诗,情感充沛,情景交融,因为方以智身世的非同凡响,《陪诗》的意义也非同凡响,因为方以智的内心血泪交集,《陪诗》的字字句句也是血泪交集。言志、缘情、信史,都在其中。
白鹿山庄今已不存,究竟是什么时候起,方家舍弃了这份产业呢?
方以智的后代从孙辈起,陆续有些人做了官,但都未做大做久,终清之世,他们都好象失去了政治热情,转而去攻学术。其实我有时想,方以智家自方大镇起甚至可以追溯到方学渐,学术思想及政治理想就趋向于开明、开放。方孔炤、方以智、方中通都热衷于学习西方科学理论,在明末清初进入中国的西方传教士,除了宗教之外,还负有传播现代科学的使命,方家三代与这些人都有交往,利玛窦、汤若望、南怀仁等,他们在讨论学术的过程中肯定也要讨论宗教、政体等等问题。有一种观点认为:明朝的内阁制已经削弱了皇权,接近于君主立宪了,是清朝入关后加强了封建统治,使中国的历史进程被扭转倒退了,从而与整个世界民主政治潮流拉开了距离。我认为方家人政治热情的减退与此有关,方家人的开明头脑决定了他们需要进步,进步的科学、进步的文化、进步的政治。
如今几经变革,世事变迁,社会早已不是当年之社会,我们又怎么能够要求白鹿山庄永远存在呢?
然而,此时不存在不代表彼时不存在,历史与现实,空间与时间,总在我们记忆和情感里相互交错。恍兮惚兮,我出入于白鹿山庄,是来求学问教的士子?是来煮酒论诗的友朋?抑或就是小龙山下的一个牧童、一个村姑,信步走到白鹿山庄来放牛、采桑。
可是不管我以什么身份走近白鹿山庄,都能从那空灵隐逸的气氛中感觉到一丝隐隐约约的痛……白鹿从我的心头闪过,一个又一个方家人从我的心头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