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其义,字直之。方以智弟也。
方以智名气太大,方家名气大的人太多,这样就掩了方其义的光彩。史料记载方其义,多附于方以智后,一带而过。找他的痕迹,大体只能在他哥哥的年谱中或者其他同辈人的事迹文字里。
方其义被作为附录一带而过,还因为他死得太早,以至于未能尽展其才华,成就其事业。否则,以方家当时的盛况,以方其义早年的修为和行径,他未必不能像乃兄一样,做出许多大事情来。这是我这个闲人常常瞎想的事,胡乱揣测,当不得真。只是我就忍不住常常这样为他叹惜,为他感到意犹未尽。
方其义,生于1619年,死于1649年,仅活了三十周岁。他实则出生于己未年(1619)最后一天,也就是除夕日,这样算来,他的实足年龄只有二十九岁。虽是生在官宦富贵之家,但他短短的一生其实是尝尽凄苦的,概括而言,应是生而失怙,长而动荡,死而忧患。
他三岁丧母(其实仅一岁多),幸好二姑方维仪寡居娘家,又无儿女,便接过了抚育侄儿的重担。哥哥方以智长他将近十岁,他视之为师,方家男弟兄就这么两个,手足情深不难想象。《桐城耆旧传》载方以智“有异禀,年十五,群经子史略能背诵,博涉多奇。”这样早慧的哥哥给小他十岁的弟弟当启蒙老师也确是绰绰有余。
和哥哥一样,他的名字也出自于《易经》。每个方以智的研究者都会提到他名字的出处:《易大传》第十一章“耆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六爻之义,易以贡。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经学大家方大镇据此为其长孙命名方以智,字密之,真是巧合天成,高明之至。但无人专门研究方其义,也就无人提到他名字的来源。当某一天我读到《易文言传》对“坤”卦第二爻的解释“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时,立刻联想到方其义这个名字。我想方其义的名字恐也是方大镇取的,姓方名其义,字直之,对照《易》之传辞,同样也是奇巧之合,天衣无缝啊。
幼年丧母的方其义,在姑母的恩养和兄长的诲教下成长,也是聪灵早慧,学有建树。在《方以智年谱•传略》里,说到他这唯一的弟弟,附有这样的释文:“方其义,字直之,中丞孔炤仲子也。未入塾,能辨四声。属以对句,出人意表。长而笃嗜古学经济之书。……其兄愚者,诗名倾当世。其义出,遂与齐名。又矫捷多力,挽强善射……其义博洽多艺,临池篆刻,击剑弹棋,无所不工。里人宝其书法。所著《时术堂集》十卷行世。”可见方其义的才情智能和方以智不相上下。
惜乎生逢乱世,他求生于战火锋烟的夹缝中,虽有文才武略,又有何人来识?报国无门啊!他的郁闷可想而知。崇祯七年(1634)桐城民变后,方家移居南京,其义年才15岁。跟在哥哥方以智和姐夫孙临后面,也是好武任侠,狎妓斗酒,名士作派。《桐城耆旧传•方密之传》后,关于方直之附录有这样的文字:“好侠,工为诗,力能挽五百斤弓。尝客黄靖南侯所,较射连发皆中的,侯大惊。”在同一本书《孙临传》中则附有这样的文字:“尝偕方直之大雪中,挟妓游钟山下,戎服骤马过通衢,避不及者或至颠扑。”
方以智于崇祯十三年进京为官,此后至崇祯十七年明亡国破,这四年间方其义在南京一定是情怀激烈,悲不能抑的。首先他的父亲方孔炤因战事失利被下在京城狱中,其次他的岳父张秉文战死在山东济南抗清前线,岳母同时也是他的大姑母方孟式投大明湖殉节。他独力支撑着一个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的家,其痛必是难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痛心。接下来,天崩地坼,国破朝改,他们一家人分散逃亡,流离数年,才返回桐城家中,依老父隐居在白鹿山庄。可是,顺治三年(1646),姐夫兼挚友孙临又战死福建浦城,姐姐方子耀和外甥孙中岳流落在外,哥哥方以智更是在秘密斗争中生死未卜,嫂子和最小的侄儿也不知漂泊在何方。
可以想见此时的方其义心中之悲苦以及肩上之责任。
悲苦者,方其义虽因自身年幼和政局动荡未曾参加考试取得功名,但他的出身决定了他的遗民本质,而他也一直跟在哥哥方以智和姐夫孙临后面,参与了复社的许多活动,他的女儿就许给了复社名士陈名夏之子。他还有一个儿子方中发,在他死后,这个儿子也和方以智另外三个儿子一起,参与了方以智的许多秘密活动。国破家亡之际,方其义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亲人和朋友死的死、逃的逃,而他却使不上一点儿力量,能不摧肝裂胆,壮怀激烈?!对于他的早逝,时人这样表述:“国变后,以悲愤,年三十一遽率。”古人厚道,连头带尾将他的年龄算成三十一岁,我更愿意实事求是的说他只活了二十九周岁。英年早逝,其悲情更加令人叹惜。
责任者,一个大家族随着国祚崩坼倾刻间也已分崩离析。昔日的荣华不再,从各地辗转逃回桐城的方家眷属陆续齐集到白鹿山庄隐居。方其义当然成了少庄主,点数人数,上有历经坎坷年逾六旬的老父方孔炤和二姑母方维仪,下有不知父母死活的侄儿方中德和方中通,还有自己的一双儿女。而此时中德、中通尚在幼年。同在幼年需要他照料的亲人还有张秉文的三个儿子张克倬、克仔、克佑。张秉文既是他姑父又是他岳父,而张秉文举子晚,这三个年幼的孩子既是他的外甥又是他的妻弟,父母殉难后,姐姐姐夫肯定是他们的精神依靠也或者是经济依靠。还有那流落在外的大哥大嫂和侄儿(方以智夫妻及幼子),还有那不知死活的大姐和外甥(孙临妻、子)……还有钱澄之、吴道凝、方尔止等许多家族亲属、桐城学子、复社朋友都还逃亡在外,生死不知……
这些责任和苦难压在他的肩头心上,怎不叫他忧心如焚,痛楚难当?更别说遍地狼烟,清兵和农民军以及残存抵抗的明朝旧部仍在各地燃烧着战火,而“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剃发令又是多么让人感到苟活的凄凉以及偷生的耻辱!我不知道忧愤之中死于顺治六年的方其义,隐藏在小龙山下的白鹿山庄有没有躲开剃发令。我能设想的是如果方其义没有英年早逝,而是活到了方以智从粤西归来,以及后来他人生中极其秘密的一系列活动。那么方其义一定可以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兄弟联手,无论是打天下,还是做学问,我想方其义都将是有所作为,有所建树的。他的《时术堂集》在清朝后来文网炽盛时,被列为禁书收缴,可见他的思想和立场与方以智同出一辙。惜乎英雄末路,天不假年。
有因于此,我总是为他感到耿耿于怀,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