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桐城名人多以礼教修身,行事端方,娶妻固然要门当户对,纳妾也要纳良家女子,自来讲究的是“戏子娼家不入门”,在这方面,孙临是个异数。即使是号称明季四公子的方以智,浪迹秦淮之际,也并未与诸妓们闹出什么动真格的“绯闻”。只有孙临,不仅纳了名妓葛嫩,他在秦淮河畔,石头城里,栖霞山下,流连往返,横冲直撞,实在是干出了许多令人瞠目结舌的勾当。
就说那次著名的“选美”活动,举办者就是孙临。当时不叫选美,叫选花魁,参选者也非普罗大众,而是秦淮诸妓。那次选出的花魁名叫王月,时间是崇祯十二年(1639)七月初七,余怀的《板桥杂记》记得清楚:“己卯岁牛女渡河之夕,大集诸姬于方密之侨居水阁,四方贤豪,车骑盈闾巷,梨园子弟,三班骈演,阁外环列舟航如堵墙。品藻花案,设立层台,以坐状元。二十余人中,考微波第一,登台奏乐,进金屈卮。”这微波者,即是王月。此前孙临已经与她相好:“桐城孙武公昵之,拥致栖霞山下雪洞中,经月不出。”这孙武公就是孙临,他既与王月相好,又来举办这样的“选美大会”,好象是专为抬举王月而为,有“四方贤豪”凑趣,王月果然如愿当选。结果“南曲诸姬皆色沮,渐逸去。”
这里有几个关键词不能忽略。关键词之一:己卯年。这一年是乡试之年,所以“四方贤豪”齐集南京,闹出许多勾当来。比如冒辟疆初识董小宛,就在此年:“己卯应制来秦淮,吴次尾、方密之、侯朝宗咸白辟疆,啧啧小宛名。……辟疆同密之屡访姬。”看看,四大公子都在哩。当然,他们在一起并不是专为狎妓访美,除了应试之外,他们主要任务还是主盟复社,复兴社会也。方以智就是这年中的举,次年赴京会试,成进士。当然孙临是名落孙山的,所以他让王月当选花魁之后,来了个“进金屈卮”式的仿状元加冕礼,未尝不是对晚明腐败的科考制度讥嘲讽刺。
关键词之二:方密之。方密之就是大名鼎鼎的方以智,他是孙临的妻兄,二人同岁同学,一直相知相好。明朝末年,那场浩浩荡荡的农民起义也波及到桐城,崇祯七年,桐城发生了一场“民变”,武装起来的农民们拥进城来,一夜之间,城中大户被烧杀抢掠个遍。此事虽然后来被镇压下去,但桐城的小气候也如全国一样动荡不安。大户们人人自危,纷纷逃到大都会定居。南京时为留都,有重兵把守,自然是最后一块王道乐土。方以智和孙临都迁家南京,比邻而居。所以“大集诸姬于方密之侨居水阁”,估计方的居宅较孙的宽敞。因为从经济实力看,方家较孙家财力雄厚。方是世家大族,而孙临“家贫”、“少孤”。从人口看,方以智是带着弟弟和姑姑一大家子住,而孙临只有夫妻小家庭,何况他的妻子还是方以智的大妹子哩。
关键词之三:孙武公。孙临本是一介书生,何以叫做武公?只因在那朝代更迭的动荡时期,外有强虏虎视眈眈,内有奸宦争权夺势,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农民起义风起云涌,神州大地硝烟弥漫。有血性的男儿谁还能安坐书斋“之乎者也矣焉哉”?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洲。”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国破家亡之际,历来就不乏弃文从军的慷慨理想。孙临的岳父也即是方以智的父亲方孔炤时任胡广巡府,这几年一直在湖北与农民军作战,孙临和方以智都常随军中,“杂骑士中,跃马深入,横槊赋诗”,颇有曹孟德之风。
孙临的大哥孙晋官至兵部侍郎,当是时也督师北疆,与清军抗衡。孙临父亲早死,是随着哥哥长大的。家中有这样的战争环境,难怪他“喜谈兵,骑射击刺之事无不习也。”崇祯十二年,清兵攻入济南,方以智的姑父张秉文战死沙场,姑姑方孟式投大明湖而死,第二年,方孔炤因战事失利被逮下狱。这些事,无不刺激着孙临的神经,他“常衣短衣,骑生马,左右胡服插弓矢,人莫知其儒者也。”看来他是要投笔从戎了。为此他还改了字号。他本字“克咸”,改字“武公”,自号“飞将军”。他是认真的,常常与人讨论兵法,“聚米而谈”,也就是用米来做沙盘式“作战地图”喽。他还“制木牛流马”,准备像诸葛亮那样运筹帷幄。方以智年谱上也记载有制作木牛流马的经历,不知是否二人在一起为之。
看看!他们在一起并不是光知道狎妓听曲的。反过来说,恰恰是因为抱负不能施展,才华不被重视,而国家政治昏暗,个人前途迷茫,才使得他们怀才不遇,愤世嫉俗,落拓嬉皮。以此来舒胸中块垒,来吐腹中闷气。
且看《板桥杂记》如何记载他们的淘气状:“莱阳姜如须,游于李十娘家,渔于色,匿不出户。方密之、孙克咸并能屏风上行,漏下三刻,星河皎然,连袂间行,经过赵、李,垂帘闭户,夜人定矣。两君一跃登屋,直至卧房,排闼开张,势如盗贼。如须下床跪称:‘大王乞命!毋伤十娘!’两君掷刀大笑,曰:‘三郎郎当!三郎郎当!’复呼酒极饮,尽醉而散。”这个姜如须姜三郎也是当世高才,孙、方二人如此开朋友的玩笑,实在是既旷达又淘气,让人哭笑不得。而二人的武功功底也由此可见一斑。
孙临既与王月相好,如何又娶葛嫩为妾呢?原来王月却是负了孙临的,她见钱眼开,嫁给了姓蔡的。《板桥杂记》载王月当选“花魁”之后:“武公益婉娈,欲置为侧室,会有贵阳蔡香君名如蘅,强有力,以三千金啖其父,夺以归,武公悒悒,遂娶葛嫩也。”
葛嫩何许人也?也是秦淮名妓!据说她本是好人家女儿,因父亲被冤全家遭难,她一人侥幸逃得性命,流落秦淮卖艺不卖身。而孙临在王月为势家夺去之后,郁郁寡欢,与《板桥杂记》的作者余怀一起到李十娘家访妓,李十娘向二人推荐葛嫩:“十娘盛赞葛嫩才艺无双,即往访之。阑入卧室,值嫩梳头,长发委地,双腕如藕,面色微黄,眉如远山,瞳人点漆。叫声‘请坐’,克咸曰:‘此温柔乡也,吾老是乡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后竟纳之闲房。”
这葛嫩,字蕊芳,人称葛嫩娘。她与孙临一见钟情,相见恨晚。此后孙临好象不再出入烟花之地,一心一意与嫩娘相亲相爱。而国事是越来越维艰了,张献忠部在长江一带越战越勇,清兵在北部边关不断袭扰。内忧外患,覆巢危卵。孙临益发好武尚勇,葛嫩也是红装素裹,二人上马练兵,下马谈情,好个凤凰于飞,琴瑟和鸣。
崇祯十七年,甲申三月,苟延残喘的朱明王朝终于土崩瓦解,可怜的末代皇帝吊死煤山。先是李自成坐了龙廷,未几,大清兵入关抢了帝位。一番混战,留都南京也很快沦陷敌手。孙临也和许许多多的忠烈义士一样,组织武装企图抗清复国。他投身军营,做了苏松巡抚杨文骢的监军副使。
顺治三年(1646)七月,清军一路南下,杨文骢部奉命守卫浙闽要道仙霞关。谁知明将郑芝龙已暗中降清,撤去仙霞关防卫,孙、杨等人退到福建浦城,在浦城被清兵俘获,葛嫩随在军中,一同被俘。清将见了美人,打算虏为战利品,自我消受,好嫩娘,咬碎舌尖,一口鲜血劈面唾在清将脸上,清将大怒,手起刀落,嫩娘香消玉殒。孙临见状,仰天大笑:“孙三(孙临行三)今日登仙矣!”清将怒不可遏,将孙临、杨文骢等人尽数斩杀。
说到葛嫩之死,还得补叙一下那位前相好王月。王月嫁了蔡香君,倒也得宠,香君升任安庐兵备道,带着王月赴任,崇祯十五年五月,张献忠大破庐州府,蔡香君被擒,王美人成了张献忠的新宠:“留营中,宠压一寨”。然而“偶以事忤献忠,断其头,蒸置于盘,以享群贼。”传说张献忠是喜欢吃人的,将小妾蒸了与众共享,那场面有点让人毛骨悚然,可与石崇媲美。余怀这样比较葛、王二人之死:“等死也,月不及嫩矣。悲夫!”此处之“悲”,用在葛嫩身上可作“悲壮”解,用在王月身上只能是“可悲”了。
且说孙临、杨文骢等人横尸沙场,清军一场杀戮之后,扬长而去,当地居民感佩孙、杨节气,将二人尸体埋在一棵大树下,刮下一块树皮,将二人姓名、官职刻在树上。两年后,孙临的侄儿孙韦到福建寻找叔父尸骨,人们将其领到树下,挖开泥土,两具尸体已经腐作白骨,无法辨认,而杨文骢一家主仆三十六口,皆被清军杀害,已经无后。孙韦便将两具白骨一同背回桐城。又若干年后,也就是康熙元年(1662),二人尸骨被合葬于桐城北乡枫香岭。人们尊崇二公,称为“双忠墓”。传说墓葬之后,寒冬腊月里,忽如一夜春风来,枫香岭上鲜花开遍,因此,当地山民又叫此地为“鲜花地”。
传说是美好的,寄托的是人们对英雄的爱敬和对气节的尊崇。即是敌人,这种尊崇也是心下暗折的。到了乾隆年间,终于将那些当年降清的官员打入另册,称为“腻臣”,而将那些当年抗死不屈的官员加以旌表,飞将军孙临赐谥“节愍”,祀昭忠祠。
是以,孙临、孙克咸、孙武公、飞将军,又称“节愍公”。生于1611年,死于1646年,终年三十六岁。他和葛嫩娘的故事,作为花絮,在他的身世中一直为人津津乐道。